其一
夜中不能寐，起坐彈鳴琴。
薄帷鑒明月，清風(fēng)吹我襟。
孤鴻號外野，翔鳥鳴北林。
徘徊將何見，憂思獨傷心。
[評析]
《詠懷》詩現(xiàn)存82首，是阮籍平生詩作的總題。由于生活在政治黑暗的魏末晉初時代，阮籍之詩大多隱晦曲折。劉宋時期的顏延之說：“阮籍在晉文代常慮禍患，故發(fā)此詠。”（《文選李善注引》）李善也說：“（阮籍）雖志在刺譏，而文多隱避，百代之下，難以猜測。”（《文選詠懷詩注》）
本詩是《詠懷》的第一首，它典型地體現(xiàn)了上述諸特點，用現(xiàn)代的批評術(shù)語來說，它近乎一首朦朧詩，它寫了“明月”“清風(fēng)”“孤鴻”“翔鳥”，也寫了自己不寐而彈琴，寫了自己的“徘徊”“憂思”，但卻沒有指明或暗示其具體內(nèi)容。清代一些學(xué)者往往征引史實來考證其所指，結(jié)果往往是反失其旨趣。其中方東樹之見“此是八十一首發(fā)端，不過總言所以詠懷不能已于言之故”（《昭昧詹言》），較為貼近。
其實，如果能透徹地了解阮籍其人，此詩也并不難解。阮籍“本有濟世志，屬魏、晉之際，天下多故，名士少有全者，籍由是不與世事，遂酣飲為常”（《晉書阮籍傳》）。正如他“醉六十日”，以使文帝之“為武帝求婚于籍”，終于“不得言而止”（同上）一樣，“酣飲”不過是他用以逃避顯示的手段，內(nèi)心的痛苦卻是無法排遣的。史書中“時率意獨駕，不由徑路，車跡所窮，輒慟哭而反”的描寫，就正是他痛苦內(nèi)心的深刻表現(xiàn)。所以這首詩，只要看他“孤”“獨”二字，就不難“曲徑通幽”了。
此詩起首，詩人就把讀者引入了一個孤冷凄清的夜境：“夜中不能寐，起坐彈鳴琴”，“酣飲為常”的詩人在此眾生入夢之時，卻難以入睡，他披衣起坐，彈響起了書法心曲的琴弦。這是從實景來理解。然而，也不妨把這“夜”看成是時代之夜，在此漫長的黑夜里，“眾人皆醉我獨醒”，這偉大的孤獨者，彈唱起了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詩章。“英風(fēng)截云霓，超世發(fā)奇聲”（《其六十一》）呵！
三四句詩人進(jìn)一步描寫這個不眠之夜。清人吳淇說：“‘鑒’字從‘薄’字生出……堂上止有薄帷。……堂上帷既薄，則自能漏月光若鑒然。風(fēng)反因之而透入，吹我衿矣”（《六朝詩選定論》）。進(jìn)一步，我們還可以從這幅畫面的表層意義上，感受到詩人的旨趣。詩人寫月之明，風(fēng)之清，正襯托了自己的高潔不群；寫“薄帷”、寫“吹我襟”，真讓人感覺冷意透背。這雖非屈子那種“登昆侖兮食玉英”的浪漫境界，但那種特立危行，不被世俗所理解的精神卻是一致的。
三四句，詩人著重從視覺、感覺的角度描寫，五六句不但進(jìn)一步增加了“孤鴻”“翔鳥”的意象，而且在畫面上增添了“號”“鳴”的音響。這悲號長鳴的“孤鴻”“翔鳥”既是詩人的眼之物、眼前之景，又同時是詩人自我的象征，它孤獨地飛翔在漫漫的長夜里，唱著一曲哀傷的歌。“北林”化用《詩經(jīng)》“鴥（“音郁”）彼晨風(fēng)，郁彼北林。未見君子，憂心欽欽”（《秦風(fēng)晨風(fēng)》）之典，從而暗含了思念與憂心之意。“北林”與“外野”一起進(jìn)一步構(gòu)成了凄清幽冷之境界。
結(jié)尾二句“徘徊將何見，憂思獨傷心”，詩人的筆觸從客體的自然回復(fù)到主觀的自我，有如莊周夢為蝴蝶后“蘧（音“渠”）蘧然而覺”，心里有無限感慨，卻又無處訴說，他也許想到許多許多：“壯士何慷慨，志欲威八荒”（《其三十九》），卻“終身履薄冰，誰知我心焦”（《其三十三》），“獨坐空堂上，誰可與親者”（《其十七》）。詩人只能永遠(yuǎn)得布道慰藉，只能是無限的憂思，孤獨地徘徊，永恒的悲哀。
縱觀全詩，似是“反復(fù)零亂，興寄無端”（沈德潛語），“如晴云出岫，舒卷無定質(zhì)”（王夫之語），但如果把握了詩人“悲在衷心”的旨趣，就自可理解這首“曠世絕作”。“言在耳目之內(nèi)，情寄八荒之表”，鐘嶸在《詩品》中對阮籍詩的評價，當(dāng)是不易之論吧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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